綠瓶子小說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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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 鎰佳‧高雄
「哥哥，阿遠打電話給你囉。」媽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了過來。
我跑到客廳去接電話時，卻不小心在房門口踢到旁邊的木製矮櫃，讓我罵聲連連。
「哥，你怎麼了？」電話另一頭似乎是聽到了我的哀嚎聲，不禁問道。
「沒有，就踢到矮櫃。上次舅媽送的那個啊，他超堅固的，你媽送東西還真是用心啊。」
「哎唷……這不是重點啦！哥，你什麼時候要來找我玩啊？」
「玩……」我突然領會過來，「什麼？什麼？去台北？？」
「對啊，你上次不是跟我說要來？你忘了喔！」電話傳來責備的聲音，「我就知道，所以才打市內電話給你。」
盧了老半天之後，我終於還是敲定了時間上去「訪親」。這小夥子從小就特喜歡跟我黏在一起，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，尤其是當他爸爸開始鬧婚變之後，他還常常跑來跟我擠在同一張床上，死也不想回家。
其實我知道他把我當作是一個指標，我作的決定，他也會百分之百贊同。我考上台南一中，他也拼死把南一中當作第一志願，只是我壓根不曉得他會彈吉他，因為我的音樂細胞可說是超及缺乏，連唱歌都會走調的那種。
第一次聽到阿遠成發時，我才發現我真的對他關心的太少了。
那種自信的眼神，自然擺動的肢體動作，低沉卻輕柔的歌聲……我從來沒有注意過。阿遠給我的印象就是個愛黏人的小朋友，完全不曉得他什麼時候突然變得那麼高了，也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拔下了他的眼鏡，更不了解原來他已經從小男孩蛻變成大男生了。
「這是我表哥，他是這全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！」當他把手臂搭到我的肩上時，我才發現他已經比我還要高了。
他的朋友們全用亮晶晶的目光注視著我，好像我是校園裡風雲人物的表哥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一樣。當我轉頭看了一下阿遠的神情，是那麼的神采奕奕，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舅舅意氣風發時的模樣。
但是這樣的阿遠，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。他有著非常嚴重的感情不信任感，但卻又極度缺乏安全感，於是他只能把自己塞到充滿不安及恐懼的世界中，用音樂聲來填補太過安靜的部分。
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始在半夜睡不著時彈吉他的。他是一個很不需要睡眠的人，很容易睡得沉，卻無法睡得長，因此醒的時間占了太多，讓他每次都必須找事情來填補空缺，直到他發現了彈吉他的快樂時，他便無法脫離這種快樂當中，把自己丟進音樂的範疇裡。聽說尤其是在舅媽半夜哭泣的時候，他就會在房裡彈奏著安撫情緒的歌曲，一對母子就在無言中彼此舔拭傷口。
於是他把樂團當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依賴來源，站在舞台上，他會丟棄掉那個自卑又痛苦的自我，換得成就感與快樂，最後，他把功課也一起賠上去了。
舅媽哭了很久。聽到他上淡江的時候，鬧到全親戚的人幾乎都知道了。但是當時的阿遠什麼話也沒有說，只是在旁邊低著頭不停接受著母親的怒氣。
「都是你帶壞阿遠的！都是你！他學到的都是壞榜樣！」突然舅媽把氣遷怒到我的身上，一瞬間就跑到我的面前，不停的推著我，我看見她歇斯底里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恐懼，但卻又反應不過來，只是瞪大眼睛看著她，就連我的父母也沒來得起拉住她的時候，她的兒子一個箭步跑過來了。
他把舅媽拉開我的面前，然後跪在她的面前，「媽，不要再丟臉了好嗎？我對不起妳，沒辦法完成妳的期待，真的很對不起，媽！我知道妳想用我拉回爸爸的心，對不起，我沒辦法了，我做不到了，妳可以放我自己生活嗎？讓我自己活出自己嗎？媽，對不起，真的很對不起，真的對不起……」
然後他就當著我們大家的面，開始賞自己的耳光。
「啪。」一次。
「啪。」第二次。
「啪。啪。啪。啪。」聲音沒有停止。
這時候舅媽突然癱軟到地上，嚎啕大哭了起來，像個失控的孩子。
「媽，對不起，真的很對不起……」阿遠抱著母親，反而像是在安慰孩子的父母。緋紅的臉頰就連手指痕跡都看得出來，「不干哥的事，是我自己自找的，我不想重考，就讓我去唸吧。別再怪哥了，他是我這輩子最景仰的人啊，媽妳是知道的啊……」
這時候，我聽見全場的人都開始掉下了眼淚似的哽咽著，像是在憑弔些什麼。
在客廳想到這些往事時，發現媽媽不知道甚麼時候出門去了。自己只是攤在沙發上面當個無趣的馬鈴薯。
走回房裡時看見了剛剛踢到的矮櫃，突發奇想的把櫃子給打開了。原來是放高中時候的東西啊！時間太久都忘記當初放的東西是什麼了。
此時，一張紙團跌了出來，是用列表機印出來的一張圖。我把紙攤平，發現圖片顏色已經嚴重的褪色了，但是模糊之間還是看得出是一個女生的照片。
是誰？
是誰？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當我準備把紙團丟到垃圾桶的時候，我突然想起來了。是她。是那個小女孩。
於是我急急又把紙團打開，沒錯，是那個女孩的照片。我僅存的一張「照片」。畫質差到一個極致，又褪色十分嚴重，面容幾乎已經模糊不堪了，但是國中生的短髮以及淺藍色的校服，還是看得十分清楚。
當初要到照片時的心情，如今卻不停衝擊著自己。
「王……王怡……王怡什麼來著？」我突然喃喃自語起來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當初告訴我的資訊。
『你一點也不重視我。』突然我的腦海中飄出這句話。
我坐到床上，突然覺得我是個十分惡劣的人。阿遠將我推心置腹，但是我卻沒有把他真正放到心裡面；安和什麼秘密都會跟我說，我卻無法對他坦白曾經對他的怨恨……小莞。我想起來了。她叫王怡莞。
『我們交往好不好？』
安和總是說我當時候勾引了未成年少女，但是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。只是覺得她可愛有趣，但是沒打算要連結到現實生活裡。一開始就以虛擬認識，那麼為什麼不能停留在這個位置？一定要突破拘限嗎？一定要這樣嗎？
『她真的很煩！』那次她在與南ＢＢＳ上面敲了安和，問了他我的事情，我卻為了這件事情勃然大怒。後來不禁大腦思考的在簡訊裡寫下了「不要勾引我同學」這樣的字眼。當時的我覺得很厭煩，但是如今卻有了不同的思考。
我知道，她其實會很受傷的。
我知道，她說的話都是很真心的。
只是當時的我，沒有肩膀可以讓她依靠，只是我無法承擔「未成年網友」這樣的負荷，於是我只能逃避。
比起阿遠來說，我是差勁透了。
我往後倒在床上，拿起那張紙看了看，卻想起了她眉宇間的一抹憂愁。這是我對她的最深刻印象，那樣清秀的面容上，卻有著一抹淺淺的哀傷。
「王，怡，莞。」我懸空的在空氣中，用手指寫著她的名字。當時喜歡過她嗎？其實已經有點忘記了，時間過得太久，很多事情都變得斑駁不堪，只剩下破碎的回憶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完之後，卻又把自己倦進了被窩裡。那張紙飄下了床，躺到了冰冷的磁磚地板上，模糊的笑容朝著天際，像是時間一點也沒有帶走些甚麼似的，就只是保持原本的樣子。
